□ 李东梅

　　他摩挲着手中的土布衫，布料有几分粗粝，但针脚细密，像她的人一样，细心妥帖。

　　新婚之夜。

　　象征着喜庆的红色装点着简陋破败的草房，在寒酸中透出几丝不真实的奢华。红色粗布裁成的样式简单的布帘，遮挡住屋外的风雨。红色床单铺展在窄窄的土炕上，覆盖住了破漏的炕席。一对红烛热烈地燃烧着跃动着温馨的光芒，为这一斗寒室添加着一点温馨。送走了热心淳朴的乡亲，望着烛光下略显局促的她，以及家徒四壁的陋室，他不安地低下了头。

　　他因为家庭成分不好，被迫离开了热爱的三尺讲台，被下放到大西北这个贫穷偏远的小山村。他内心的苦楚逐渐被善良质朴的乡亲和孩子们纯真可爱的笑脸治愈，乡亲们看他为人老实持重，就撮合他和孤苦无依的她结了婚。

　　“我家庭成分不好，我……我一无所长，我只会教书。”他嗫嗫嚅嚅。

　　“俺啥都会。叔和婶子们都说你人好，这比啥都强。”她也低声细语。她回身从自己带来的包袱里，拿出一件土布衣裳。“俺亲手给你做的。”她羞涩地说：“看合身不？”他摩挲着手中的土布衫，布料有几分粗粝，但针脚细密，像她的人一样，细心妥帖。

　　结婚五年。翻过山坳，他目光热切地眺望着。远远的，他望见山脚下那方竹篱小院在她的精心侍弄下，越来越生机勃勃了。虽没有太多共同语言，但婚后互敬互爱，她的细心温柔总是让他感觉贴心舒适，就像她当初送他的棉质衬衣。平淡中的日子，就这样过得有滋有味。看，娇俏的蔷薇花墙掩映下，几只芦花鸡悠闲自在地来回踱步，墙角的那畦菜地里，红的辣椒、紫的茄子、绿的豆角、黄的南瓜……看着让人心生满足。他们婚后种下的那颗石榴树，已经有累累果实在咧嘴轻笑了。“爸爸回来了！”稚嫩的童声呼唤着他归家的脚步。

　　结婚十年。昏黄的灯影下，他激动地望着她，落实政策后，他们终于要离开这个小村庄和这方承载他几多酸甜苦辣的乡间小院了。带着几分不舍和对新生活的诸般向往，他问：“就要回城了，高兴吗？”她耳畔又响起隔壁二嫂子带着揶揄的玩笑话：“小心进了城，你们当家的不要你了。”从记事起，她就看惯了山洼里的这片天地，和他白手起家，一点点置办下这份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家当。如今日子越来越好了，孩子们也都懂事听话，她很满足。山外的世界她才不稀罕，但只要跟着他和孩子，去哪都行。

　　结婚十五年。又是一个他不在家的夜晚，玩累了的孩子们都已经沉入梦乡，她还在灯下等着他回来。自从举家坐着北上的列车回到他出生的城市，自从他落实政策被原单位委以重任，他不是在单位加班，就是忙着出差调研，很难再和她及孩子们一起吃顿团圆饭了。背井离乡随他来到这举目无亲的繁华都市，尽自己所能的尽快学习着那些新鲜事物，适应着新的环境，她理解他为了工作不顾一切的劲头，她不想他为家里的事分心，所有的委屈所有的苦累，她都默默忍受。

　　结婚二十年。皎洁的月光下，他拉着她的手轻声细语着。他某天加完班半夜回家，看到睡在沙发上的她和鬓角赫然窜出的霜花。回城后，他自己总想着夺回失去的时光，工作总比别人忘我投入。渐渐的，竟然忽略了她，忽略了这个家。可是这个勤劳的女人，硬是用柔弱的双肩，替他撑起一方温暖，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地全心工作。虽说与她没有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但在人生低谷时，是她用一腔柔情，化解了他的苦闷。婚后的风雨同舟和相濡以沫，早就让他视她如亲人，也早就习惯有她在的日子，就像他早就习惯穿她亲手做的那一件件纯棉布的衬衣。

　　结婚三十五年。刺鼻的消毒水味充斥着他的鼻腔。望着被病痛折磨的她无助地躺在病床上，握着她苍老粗糙的手，两行浊泪从他的脸上流了下来。这些年他亏欠她太多太多。本以为退休了可以好好陪着她了，本以为可以多替她分担一些家务，让她也享几天福，可世事无常，她却被突如其来的病痛击倒。“老婆子，等你病好了，我一定好好补偿你。”他说。

　　结婚四十年。出门时，他会牵起她的手；入睡时，他还是握着她的手。不知从何时起，他只穿她做的纯棉布的衬衣，他说穿着舒服妥帖。

　　他和她，于那个特殊的年代携手走入婚姻，演绎着先结婚后恋爱的童话，没有甜言蜜语，没有海誓山盟，他们用不离不弃的陪伴，用相濡以沫的温暖，践行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爱情誓言。他和她，是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的爱情，就像那种纯棉布的衣料，不华贵，却舒适妥帖，抚慰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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