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杜晓满
于我而言,秋天的味道,从来不是大闸蟹的膏腴丰美,也不是烤红薯的软糯香甜,而是深藏在记忆深处,那一碗外婆用铫子慢慢煨出的、滚烫的湖北莲藕排骨汤。
记忆中的童年,被定格在一个被稻田与山丘环抱的村庄。外婆的老屋坐落其间,门前是绵延的稻田,秋风吹过,涌起阵阵稻浪;屋后,则是默默伫立的山丘,勾勒出天地间温柔的轮廓。每到秋意渐浓,外婆便会赶早去集市,带回还沾着晨露与湿泥的藕。她坐在门前的矮凳上,一边细细端详着那些粗短的“粉藕”,一边喃喃道:“就要这样的,带着泥巴的,煨起来才最是软糯香甜。”
记忆里的外婆,总是系着那条蓝布围裙,坐在水池旁的小凳上,不紧不慢地处理着那些藕。她先用刀背轻轻刮去藕皮,里面露出的藕段,颜色是温润的微黄,仿佛自带一层柔光。接着便是最富仪式感的一幕——斩藕。外婆不用薄刃的菜刀,而是一把厚背的砍刀。她高高举起,落下时却巧妙地收了力道,“咔嚓”一声,藕应声而断,但绝不碎裂。最动人的是那随之拉出的、千丝万缕的银丝,在秋日稀薄的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外婆会笑着对我说:“看,这藕多‘糥’,丝都拉得老长,这叫‘藕断丝连’,人有情,藕也有情哩。”
处理好的藕块与焯过水的排骨一同下入那只黝黑的砂铫子。铫子年纪比我还大,外表已被炉火熏得乌黑,内里却积攒了数十年汤水的精华。外婆从不放复杂的调料,只拍几块老姜,撒一小撮粗盐,便注入满满的滚烫的开水,盖上盖子,将它稳稳地坐上了煤球炉。
接下来的,便是漫长的等待。煤球炉的火,是那种“活火细焰”的文火,不急不躁、温柔地舔着铫子底。不过半个时辰,那香气便开始不安分地溢出来。起初是淡淡的肉香,混着姜的辛冽;渐渐地,藕的清香被逼了出来,那是一种带着泥土气息的、沉稳的植物甘甜;最后,肉香与藕香在铫子里彻底交融、升华,化作一股醇厚、温暖、极具穿透力的浓香,香气四溢。
我总像只馋猫似的围在炉边转悠,外婆便会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摸摸我的头,说:“莫急,好汤不怕等,火候到了,味道才进得去。”她说,这煨汤就像过日子,急不得,躁不得,得用时间慢慢熬,才能熬出真滋味。
终于等到汤成,外婆揭开铫子盖的刹那,热气氤氲。铫子里的汤,已是诱人的浅粉色,汤汁并不清澈,反而微微浑浊,那是藕的淀粉与肉的精华完美融合的证明。排骨早已酥烂脱骨,而藕块,用筷子轻轻一夹,便能拉出更长的丝,放入口中,无需咀嚼,只需用舌尖轻轻一抵,便化作了满口粉糯香甜的羹,那是一种扎实而温暖的幸福感,顺着喉咙一路熨帖到心里。汤更是精华所在,集合了肉的丰腴与藕的清甜,滚烫地喝下去,额角冒出细密的汗珠,一整个秋天的微寒,都被驱散得无影无踪。
后来,我在外上学、工作,走过许多地方,喝过许多号称地道的湖北藕汤,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是用料不够好吗?是火候不够足吗?或许都是,但我想,最缺的,大概是那只被岁月和炉火养得通透的砂铫子,是煤球炉那不温不火的耐心,更是外婆在氤氲水汽中,那专注而安详的背影。
那绵长不断的藕丝,连着的不仅是两段藕,更是剪不断的血脉亲情与时光记忆。一碗外婆的莲藕煨汤,煨的何止是秋日的时令,更是沉淀在岁月底味里,那化不开的、名为“家”的浓情。
作者单位:广船国际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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