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彦璋
广州的秋是从骑楼的砖缝里钻出来的。
九月末的风裹着珠江的水汽拂过恩宁路,我抱着手机从地铁口钻出来,迎面撞上一阵甜丝丝的香——是骑楼转角的“陈记”飘来的。玻璃橱窗蒙着层薄雾,阿婆正踮脚擦柜台,案头砂锅里滚着琥珀色的糖水,桂花瓣浮成小月亮。
“靓仔,来碗桂糖双皮奶?”阿婆抬头,银簪子别着的桂花胸针晃了晃。我这才注意到她鬓角沾着星点碎桂,像落了场温柔的秋雨。
几年前搬来这附近时,我就知道“陈记”。二十平米的小铺,卖双皮奶、姜撞奶,秋天添几样桂糖点心。阿婆说她老头子从前在“陶陶居”做点心师,退休后嫌茶楼规矩多,偏要在骑楼底下支个小摊子,“要守着老街坊的秋味儿”。
此刻砂锅里的糖水咕嘟作响,阿婆舀起一勺双皮奶,浇上熬得透亮的桂糖浆。“尝尝,今年桂花开得早,我凌晨四点去清平路市场挑的金桂,晒了三天才敢用。”甜香在舌尖化开时,我想起去年此时——连续加班几天,路过“陈记”闻到香味,鬼使神差进去点了碗双皮奶。阿婆看我狼吞虎咽,悄悄塞了包真空包装的桂糖:“带回公司当茶点,比咖啡经饿。”
后来,我成了“陈记”的常客。有时下班赶上暴雨,阿婆会举着塑料凳站在骑楼檐下喊:“靓仔,进来避避!我煮了姜茶,驱驱寒。”她的塑料凳永远备着干毛巾,玻璃罐里装着免费的陈皮糖,连装双皮奶的小瓷碗都印着“陈记”二字,说是老头子当年画的样儿。
“阿婆,今年桂糖卖吗?”隔壁茶行的陈叔晃进来,手里提着刚收的旧书。阿婆转身从木柜里捧出个玻璃罐,金黄的糖块沉在罐底:“限量五十罐,老街坊先留。你上次说孙女爱吃,给你留了十块。”陈叔搓着手笑:“得嘞,我那小祖宗准得乐开花。”
我这才发现,“陈记”的秋天从不是一个人的事。阿婆的儿子在澳洲定居,每年中秋视频时,她总把刚熬好的桂糖装进玻璃罐,让快递员搭国际航班;楼下的修鞋匠张伯,每回买双皮奶都要多付两块钱,说“给阿婆添把柴火”;连常来写生的美院学生,都爱蹲在骑楼边画阿婆熬糖的模样。
上周路过时,“陈记”的橱窗多了块新牌子:“桂糖双皮奶,每日限量三十碗。”阿婆解释:“年纪大了,熬不动整锅糖。但三十碗够老街坊分,多了反而失了味儿。”她舀糖水的动作慢了些,手腕却还是稳当,像在完成某种庄重的仪式。
前段时间加班到七八点,我揣着伞往家走。远远看见“陈记”的灯还亮着,阿婆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膝头搭着件厚外套。见我来,她颤巍巍起身:“怕你饿,留了碗热的。”砂锅盖掀开,双皮奶凝着层颤巍巍的膜,桂糖浆在表面画出朵小花。
“阿婆,您手不酸吗?”我接过碗,触到碗壁的温度。她笑:“酸啥?人老了,就图这点热乎气儿。你看这桂糖,晒的时候要翻七遍,熬的时候要守着锅,急不得。就像广州的秋天,看着不显眼,可风里有桂香,巷子里有熟人,日子就甜了。”
回家路上,珠江的风裹着若有若无的桂香。我忽然懂了“陈记”的秋味从何而来——不是某一种甜品,是阿婆守着老手艺的固执,是街坊们默契的惦记,是骑楼底下永远亮着的那盏灯。
广州的秋天短得像句耳语,却在这碗桂糖双皮奶里,酿出了岁月的厚度。明天我要早些去“陈记”,帮阿婆晒桂,听她讲老头子当年在“陶陶居”做点心的故事。有些味道,原就是要亲手接过来,才不算辜负这城市的秋。
作者单位:中国船舶集团广州船舶工业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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