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琴

　　南京的秋，是迟钝的、是聪明的、是琐碎的，它寂寞、忧郁，也温和。郁达夫形容南方的秋：“草木凋得慢，空气来得润，天的颜色显得淡。”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南京人，我对此深有感受。

　　藕，在南京广为种植，但以莫愁湖为最。老南京人深谙此道，藕总能在他们手上焕发出别样的生机，不论是甜蜜的桂花糖藕——将藕洗净后塞入提前浸泡了三四个小时的糯米，再加上老冰糖和蜂蜜，慢火煮熟后藕便成深红色，出锅后撒上桂花，入口软糯香甜；还是一碗黏糊糊的糖藕粥——藕切碎后拌入糯米熬的粥里，粥与藕碎在碗中交融，不知是粥成就了藕，还是藕衬托了粥；抑或是香浓醇厚的排骨藕汤，作为秋季家里餐桌上的常客，每每品尝，总让我的思绪飘回从前。

　　记忆中，外婆煨排骨藕汤是最具仪式感的。她要先将清晨起早从菜市场买回的新鲜排骨洗净血水，放入锅中，加入姜片、料酒，待水将沸未沸之时，用汤勺细细撇去表面的浮沫，她说过，这是去腥的关键。然后便是漫长的等待，她知我偏爱那粉糯的口感，总能将藕煨到发红发亮，用筷子轻轻一戳便能轻易戳穿。那时的厨房里，柴火温和地舔舐着锅底，咕嘟咕嘟的声音氤氲在我和外婆周围。那份等待的焦灼，如今看来，是人生中再难复得的、幸福的时刻。

　　好事多磨，汤成后，外婆总是先给我盛一碗，品尝着那莹润的粉色莲藕、软烂脱骨的排骨，浓浓的暖意便也冲淡了秋的微凉。我突然能理解芥川龙之介说的：“为使人生幸福，必须热爱日常琐事。云的光彩，竹的摇曳，雀群的鸣声，行人的脸孔——需从所有日常琐事中体味无上的甘露。”那时的窗边，炊烟缓缓从烟囱升起，一棵桂花树静静矗立在院子里，每当秋季桂花盛放时，外婆总是挎着一个小篮子，采了满篮的桂花来给我。村庄的小道上充斥着孩童嬉戏的笑声，远方夕阳仿佛也舍不得这番美景，挂在天边迟迟不愿下。

　　如今，我已不惑之年，也曾学着记忆中外婆的样子，给我的孩子煨莲藕排骨汤。当我亲手把藕块投入锅中，看着藕块上下翻滚，汤色由淡变浓，我才恍然——外婆煨的何止是一锅藕汤，她是在教我如何与时间相处，遇事要慢、要等、要细细体会时间的甜。人生也如这藕，在经历了时间的沉淀后，由青涩转为甘甜、由坚硬化为柔软。时过境迁，我竟也渐渐理解了芥川龙之介那句话的下文“为使人生幸福，热爱琐事之人又必须为琐事所苦，为了微妙的享受，我们又必须微妙地受苦。”

　　外婆走后，那个村庄便也跟着模糊了。秋天，就像是世界给我的留白，万物悬停在盛放和凋零的缝隙。此时，秋意正浓，我舀起一勺自己煨的汤，汤汁顺喉而下，顿时暖了满身，味道或许比不上外婆的万分之一，但我知道，有些东西，通过这一碗汤完成了传递。

　　我看向窗外，一棵桂花树静静伫立在那里，金黄的桂花早已缀满了树。

　　外婆，桂花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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