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开吉
1992年的夏天,空气里飘着新稻的清香。母亲说,那年蝉鸣特别响,像是给她与父亲的相遇作证。那时她二十二岁,扎着时兴的麻花辫,辫梢系着从布头上裁下的红绸带,每天在流水线上给水果罐头贴标签。
相亲安排在农忙季的第三个星期日,在城里机械厂上班的父亲特意调休过去。相亲的前夜,父亲妥帖打理好要穿的白色的确良衬衫,听见家里人在堂屋里嘀咕:“她大哥伤了腿,看样家里三亩田忙不开。”
第二天趁着大早,父亲就跟在媒人身后出现在田埂上。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肩上扛着两把磨得锃亮的镰刀,裤脚沾满苍耳子,讷讷地跟在外公身后下了田。母亲躲在后面远远偷看,只见那个身影弯下腰,镰刀划过稻秆的沙沙声像一首单调的歌。母亲说父亲割稻的姿势很特别,别人割稻像打架,他却像在绣花,总把镰刀往怀里带。他总是先用手拢住稻穗,再利落地一刀下去,稻茬留得齐整,捆好的稻把站成笔直的队列,分明得像她每天排列的罐头。
晌午时分,母亲来送饭。父亲正坐在垄上休息,看见她来了慌忙站起来,差点打翻旁边的水壶。“你……你吃了吗?”这是他跟母亲说的第一句话,声音比割稻时轻得多,红红的耳朵尖,像田埂边熟透的野草莓。父亲蹲在地上吃着母亲带来的腌肉,突然从兜里掏出块蓝格子手帕——不是擦汗,而是垫在地上请她坐。
农忙结束那晚,父亲托媒人给母亲捎来城里新到的铁皮手电筒,拧开比堂屋的灯还亮。外婆问母亲的意思时,母亲正在厨房做饭,只说了一句“他的帕子……洗得真干净”。瓷勺碰着锅沿的声响,竟比车间下班铃还清脆。
她不知道的是,父亲的《农机维修手册》里静静夹着一封未寄出的信:
木岚同志,那天在你家田里割稻,看见你躲在后面的影子,辫梢上扎的红头绳像朵小花一样,我手一抖,差点割到自己的腿。你送来的腌肉太咸,一壶水喝光嘴里还干,可我心里甜,这话当着你的面实在说不出口。我们机械厂最近在修联合收割机,这机器一天能收二十亩地。我想着,要是明年还用得上镰刀,你能不能还来送饭?
昨天路过商店,看见手电筒又是一下子想到了你。要是...要是不够亮,你一定要跟我说,我去买更亮的。张婶总问我有什么话要带给你,可这些话当着张婶的面我说不出口。她催我问你爱看什么电影,可影院最近放的都是武打片,听说姑娘家家更喜欢《庐山恋》那样的。下个月有庙会,你什么时候要是有空……
这封没寄出的信,在他们结婚后的某一天偶然从书中掉出,飘落在地。母亲弯腰去捡时,辫梢的绸带扫过信纸,一如当年掠过稻穗低垂时的晚风。信纸已经泛黄,钢笔字晕染成淡蓝的云,母亲一字一句仔仔细细看完,打嗔父亲写的这封信比罐头的糖水味还让人发腻!父亲又是一双红红的耳朵尖,要去抢她手里的信纸。他们就这样争了起来,阳光透过窗户的菱花玻璃,在他们充满爱意的脸上跳跃。
作者单位:中国船舶集团有限公司第七一六研究所